冬至
冬至
再有一个时辰,天才能亮。
对着一盏快要燃尽的孤灯,太上皇整夜未眠——他自觉这是有生以来最寂寞的一个冬至除夜。
四周都是静悄悄的,全无一点生气,只有时不时飞过的一两只寒鸦,点缀着清冷的冬夜。
晃动的烛影里,他迈着蹒跚的步履在记忆中打转——往年这个时候,他早就该上骊山去了,浩浩荡荡的队伍,人头攒动,欢声笑语。他向来喜欢热闹,所以宫里总会有各式各样的活动和宴会。家宴上,他端坐着,笑着接受着晚辈们的朝拜。
可热闹过了,总也有静的时候。但只要和贵妃在一起,就连安静也是丰盈的——冬至除夜守在窗前,看两个紧靠在一起的影子,她在他耳边说祝福的话,愿他长寿,愿长相守。到黎明,她帮他穿好祭天大典的礼服,说好会等着他回来......
今年,什么都不再需要他了,也不会再有人等着他,离开长安不过几个月,但他已经朽得像一树枯木,没有余下的力气等到春天再抽芽了。
——蜀地的冬天真冷啊,钻心蚀骨的冷。
星子低垂,天地之间已经有了一丝光,很快天就会亮了,但他却迷迷糊糊地睡着了。
再睁开眼,天色已经大亮,尽管努力克制,但还是老泪纵横,只有高力士唤他醒来,为他披上一件衣裳。
“上皇又梦见娘娘了?”
“唉,要是永远都不醒过来,该有多好。力士,玉环她会不会怨我?”
“娘娘临走时,就嘱咐老奴好好照顾您,您可别让贵妃娘娘失望啊。”高力士努力地笑着,在他衰老的身体上披上一件衣。“马嵬之事,您也无力回天,事出偶然,娘娘不会怨您的。”
“......是我无能”他擦着眼泪,“做了那么多年天子,我连她也保不住,我......我......”
“上皇勿要太难过,贵妃也不会愿意见您这样伤情啊!”高力士竭力地安慰着他,“您昨天吩咐的宴请诸位将士,老奴已经安排妥当,您说什么时候开始,老奴就立刻着人准备入席事宜。上皇选的日子甚是好,蜀中不常见得到太阳,今日天气晴好,甚是应景。”
“等人都到了,就开席吧。”现实总有他逃不掉的事。在蜀中过这几个月,并不安宁,各种事情依然要去面对,小的叛乱,也要他处理。失去了掌控一切的从容,可他依然要活着。
今日虽是蜀中少有的晴天,但日头也只是洒着惨淡的光。
席间气氛冰冷,不像在宫中那般热闹,将士们都紧皱着眉头,不说一句话。
他们都看向他。
“随我到蜀中的诸位,都是背井离乡,抛妻弃子。皆因我之不察,任用小人,才致今日之局面。我已是衰耄之年,连累诸位奔波劳顿。这里有春彩千匹,诸位愿走愿留,皆可出自己意。”
他话音刚落,龙武大将军陈玄礼便说道,“上皇不必怀疑我等的忠心,我等必誓死追随上皇!誓死追随!”他的一番话,也带动起了其他的将士一起。声音响彻整个行宫。
看着这些座中人,无论出自真心与否,他都有些感动,总之眼前的危机就算暂时过去了吧。冬至,冬至之也。最苦难的时光大约已经过去,总会有好转的时候。
一旁的高力士为他倒上了烫好的剑南烧春。
他端起酒杯,仰起头,就像是在痛饮大唐苦难的春天。
山河日长,人总还是要活下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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